第十四章 看盗版去-《明朝当官那些年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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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惇最喜欢喝的就是三白酒和绍兴的状元红,看上去徐阶也很喜欢,这一点两人口味还挺相近的,不过徐阶却哈哈道:“江南之三白,不胫而走半九州矣,朝中许多官员都听闻了苏州地方的名酒,然而等苏州的官员真的提了三白酒来走关系,他们就又都不待见这酒了,说这酒甜滋滋地,喝着跟白水一样。”

    陈惇福至心灵道:“像白水一样淡而无味的酒,才是真正的名酒,因为它和光同尘、清如泉水,看之淡而无味,品之却能回味无穷。”

    徐阶笑呵呵道:“哪儿这么多门道?”

    那来自山西的两个庶吉士一听这酒仿佛大有门道,顿时捧着酒杯吸溜起来,喝了半天也没觉得有陈惇说的那么神,殊不知陈惇只说给徐阶一人罢了。

    徐阶在酒桌上敞开话匣,谆谆教导,对身在翰林院的庶吉士,让他们安心学问,对身在六部观察的学生,让他们留心政事,对在都察院的学生,告诫“群鸟鼓噪,不如一默”,各有叮嘱,更是说的一帮学生感激涕零。

    陈惇见徐阶并不说自己,心知肚明,等到酒足饭饱之后,就以内阁一件积压的奏疏还要请示为名,单独留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学生也在雾里看花,不明所以,”陈惇道:“希望师相拨云见日,指点迷津。”

    徐阶哦了一声,意味深长道:“我看你处事老成,自有成竹,有什么事情不明所以?”

    “学生不明白为什么辅大人对学生忽然青眼有加,千方百计想要拉拢学生,”陈惇直接明言:“学生自忖百无一用,还愚钝地很,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自忖百无一用?”徐阶好笑道:“殊不知‘状元天下有,六世间无’!六状元已经是陛下心中的祥瑞了,我们几个加起来还抵不过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,还说自己百无一用?”

    陈惇心道果然这皮球又被踢了回来,徐阶只字不提严嵩,那就只能自己提了:“就算如此,也是陛下对学生我青眼有加,学生这个大吉祥物对辅大人来说,可是食之无味的鸡肋。不知道辅大人最近是换了什么口味,但学生是清楚自己几斤几两的,只怕辅大人一口吞下来,没有塞满肚子,反而硌了喉咙。”

    徐阶就道:“玩笑话,哪儿有把自己比作鸡肋的?”

    陈惇委屈道:“只要看到严世蕃那眼冒金光的样子,学生就觉得他像是老饕,张了血盆大口想要一口把我吞下,害得我天天晚上都要做噩梦。”

    徐阶摇头道:“你怎么把辅对你的爱护,说成了老饕对鸡肋的觊觎呢?”

    “意思就是这个意思,”陈惇道:“学生宁愿不要这样的爱护,总之是敬谢不敏。”

    徐阶道:“因为辅的一句话,你已经升做了太子洗马,一年之内,连升三级,从编修做到司直郎,又从司直郎一跃成为从五品的洗马,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,你举手而得,难道还不乐意?”

    “学生本来是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,依靠真才实学得来的官位,”陈惇道:“如果是陛下看见了,来赏赐我提拔我,我一定理直气壮的接受。可辅大人拿着这一个洗马的职位抢先市恩,使陛下威福之柄,徒为人臣酬报之资,学生就不知道自己做的是皇上的官儿,还是辅大人的官儿了。”

    陈惇说得如此直白,不怪徐阶眼皮浮动,但依旧滴水不漏:“胡说,你做的当然是朝廷的官,皇上的官。”

    陈惇道:“是,学生自然希望努力报答皇上,可如果所有的恩典都出自辅大人,那学生就十分疑惑,不知道自己该报答谁了。学生也想了很久,面对一个从五品的官儿,我都觉得心旌动摇,若是四品、三品甚至一品呢,那学生还有没有定性呢?”

    徐阶总算松口道:“有许多官员,可没有你这样的定性。”

    陈惇心中一松,道:“是,所以学生从一开始就知道,自己和辅大人,并不是一条路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的路,是什么路?”徐阶问道。

    “学生的路,是希望自己的能力是升官的阶梯,自己的品行,是获得赏赐的理由,”陈惇道:“学生希望天下的官员,不会奔走在一个人的门下,靠彩衣娱亲摇尾乞怜获得一官半职,也希望天下的官员,不再以柔媚佞幸之道,服侍皇上。”

    徐阶彻底震惊了,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逗嘉靖帝开心,善于观察颜色的人,心里居然会有这样石破天惊的想法!

    “你、你这想法哪儿来的?”徐阶颤声问。

    “学生翻遍史书,只见唐宋宰相,皆有风骨,”陈惇道:“敢折颜抗辩,敢驳回圣旨,敢言废立,敢用唾沫沾湿龙袍。本朝也有相权舒张的时候,杨廷和敢议大礼,廷臣伏门而哭,十年方才落定。可从那以后,陛下以廷杖折辱群臣,又恣喜好选进柔媚之徒,只伺陛下颜色,甚至窥主上威福以市恩。”

    “人非严党所荐则不用,”陈惇道:“学生是这样,学生的先生唐顺之也是这样,这不仅使正人君子落入魔道,而且已经把国家公器变成了可以随意买卖的大白菜,学生只要巴结严党,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梦寐以求的职位,学生只要以柔媚取幸,就能获得重用。那么学生根本不用想方设法地做出成绩,只需要每天钻营陛下和辅的喜好就行了,相信用不了多久,就能官居一品,腰金腰玉了。”

    “可学生能骗的了自己,骗不过这天下的百姓,也骗不过后世的史书,”陈惇道:“百姓们知道你这个官儿究竟做没做好事,史书会记载你这个人做没做坏事。我不愿书上写着我陈惇一生什么可称道的事情都没有,无他才略,惟一意媚上,窃权罔利,又或者纸糊泥塑,沦为笑柄。我更不愿坐视百姓疾苦,生民无望,所以我坚持着自己的道,不愿和严党同流合污。”

    徐阶说不震动是不可能的,然而他喃喃道:“当初我以探花之身,傲然入朝堂,不肯趋炎附势于张璁,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……”

    然而这么多年,徐阶自己塑造了一个新的自己。

    他别旁的人知道太多,他知道张璁不像是朝野定性的那样声名狼藉,而夏言也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光明伟岸,甚至实际上,若说以柔媚取幸,开此路的不是张璁,也不是严嵩,而是夏言。

    夏言是个很矛盾的人,他在徐阶的眼里,是既张牙舞爪地显示相权,又轻而易举地退缩于皇权,而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什么都没有得到。而严嵩这种一直龟缩在皇权之下的人,最起码是得到了许多。

    这就让徐阶折断自己的爪牙,拔掉自己的羽翼,小心温顺地匍匐在御座之前,在他没有寻找到其他路的时候,他决定以这样的姿势维持下来。

    因为他渐渐终于知道,尽管他的能力高出严嵩几个台阶,但皇帝不愿意提拔自己,不愿意委以重任,是因为他始终无法做得和严嵩这种奴颜婢膝的人一样,他还有大臣的风骨,而这恰恰是皇帝最讨厌的东西。

    皇帝要的就是跑腿办事的伙计,卑躬屈膝的家奴,而不是事事干涉他的管家。当他终于知道了真相,他就要打断自己的骨头,凑上去:“臣,也愿意为陛下炼丹。”

    在他不懈的努力下,嘉靖帝对他终于也有了不同寻常的待遇,他渐渐有了嘉靖帝有意无意默认他聚集的一些势力,但还是没法跟严嵩比。

    他不以柔媚之道博取皇帝的欢心,他就没法做这个次辅,在这种种完全不顾人格与尊严的表演下,他看上去服服帖帖、老老实实,可心中的屈辱与失望,却无以言表。

    但现在他却听到眼前这个学生掷地有声的声音,告诉他他要改造一个世界,这让他嘲笑他天真的同时,又不禁涌上惘然,这不就是他自己二十岁的模样吗?

    更让他觉得好笑的是,他已经有了一个愤青的学生张居正,如今居然又要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吗?

    徐阶摇了摇头,他劝说一个张居正已经用了四五年,才勉强压下热血当头的人,他没有精力再安抚一个陈惇了。

    “满廷都是柔媚佞幸,我服侍皇上修玄,也是柔媚佞幸,”徐阶道:“我看你找错了人。”

    “学生没有找错,”陈惇暗道念唱作打,终于到了表忠心拼演技的时刻了,顿时一揉眼睛,充满感情道:“学生对师相,不是简薄的师生关系,而是知道您作为反对严党的魁,是指引我保持正道、不迷失自我的灯塔,围聚在您的身旁,我们的斗争才有了方向啊!”

    徐阶淡淡道:“反对严党?我跟辅是有些政见不合,但要说我反对他,那简直是无稽之谈。我的亲孙女,还嫁给了辅的亲孙,你却在我面前,大言炎炎地诋毁辅,不知是何居心?”

    陈惇道:“外头都说您堂堂内阁次辅,就是个见死不救、贪生怕死的小人,讥讽您胆小怕事,对严嵩是惟命是从,还说您为了保住一己的荣华富贵,连亲孙女都可以舍弃……您不是大明的阁老,而是他严家的小妾!”

    陈惇明目张胆地骂了几句,果然看到徐阶额头冒出一根青筋来,但神色还没有变化,心道这老家伙养气的功夫真不是盖的,都这样了还不跳起来。

    “……但学生知道,您不是他们说的这样无情无义,”陈惇道:“对夏言、杨继盛,您不是不想救,而是救不了。您不是趋炎附势,而是暗暗潜伏,等待时机。所谓君子藏器君子于身,待时而动,动而不适是以出而有获。学生知道我们跟他们的实力还有差距,若是仓促开战,有败无胜。所以现阶段最好的办法就是四个字,潜龙勿用。”

    这也是徐阶的打算。他在经过冷静分析之后,认为如今敌强我弱的态势没有改变,皇帝的心意虽然有动摇,但圣眷不曾改变。而严嵩自己依然也还没有昏聩,所以还远不到摊牌的时候,如果仓促与严党开战,必定功亏一篑。

    见徐阶仍然一言不地坐在那里,陈惇心中也有一丝的凉意。

    他只好使出最后一招,噗通一声跪下来,声泪俱下道:“学生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难道师相还以为我是严嵩派来的卧底,不肯相信我?那学生只好剖心明志了!”

    他左看右看,瞧到桌上一把精巧的裁纸刀,便站了起来作势要去夺刀。

    “干什么,”徐阶总算话道:“死能说明什么问题?”

    陈惇心下一松,要是徐阶不接,他还真没法收场了,虽然他也确定徐阶肯定不会坐视他剖腹的,但自己把自己架到这么个台子上,还真是不好受。

    “年轻人,一点也沉不住气,”徐阶冷笑道:“刚才还说自己要报答皇上,一改风气,还要青史留名呢,现在就热血上头,自尽明志了?死是多么容易的事情,活着才难呐!”

    杨继盛存着死劾严嵩的心,坦然赴死,可严嵩被他参倒了吗?

    李默也死了,满盘皆输,他的党徒如丧家之犬一哄而散,而敌人胜利的凯歌却奏响在他的尸骨上。

   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,可对于活着的人,那就是煎熬,徐阶沉默接过他们的旗帜,每一具尸骨,都让这旗帜多一份重于千斤的分量,那些死去的人们,以及活着的人们都在看着他,他的压力和苦闷,远远过了一般人。

    原以为每一次的斗争,都能让这担子轻一点,然而根本不是。有好几次,徐阶都认为,自己已经足够强大,可以和严嵩掰一掰手腕了。然而现实却无比残酷,每当他想要尝试着挑战严嵩,都被对方狠狠打倒在地,还被轻蔑地吐口痰在脸上,他不论明争暗斗还是阳谋阴谋,都根本看不到赢的希望。

    没想到陈惇却道:“师相一定觉得,严党势大,想要扳倒他们异想天开,学生也知道自己这想法现阶段很难实现,而且以区区之身对抗如日中天的严党,也是痴人说梦。但学生有一点确是自信的,自信严党是永远比不过我的。”

    徐阶就道: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时间。”陈惇道:“时间是辅大人最大的敌人。也许皇上的圣眷可以长青,但他自己是抗不过时间的消耗的。辅大人如今这个岁数,还算眼不花耳不聋,但十年之后呢?八十岁的人,还有多少精力处理国事,还有多少精力陪着皇上修玄呢?有八十岁拜相的姜子牙,但我从未听过有做二十年的宰相。到时候严嵩有心无力,难道还能霸着辅的位置赖着不走?”

    “你说错了,”谁料徐阶道:“他八十岁退休,那是光荣致仕,皇上一定给他最大的脸面。而且他走了之后,皇上反而会更加看护他留下的人。”

    陈惇便道:“……严嵩倚任五个人,以严世蕃为智囊,以赵文华为腹心,以鄢懋卿为手足,以吴鹏为脸面,以袁炜为表里。想要扳倒严嵩,必须要断其手足,剜其腹心,彻底除去这严党的四大干将,然后孤立严氏父子。如今赵文华已经倒下,还剩三人,当分而化之,逐一击溃。当严氏父子孤掌难鸣的时候,就是严党的末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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